灯光投射着暗影,平时喧嚣的昱州市公安局办公室此刻安详到足以让人下葬;传真机的红灯闪烁,空调外机呼呼作响,空气中却还弥漫着齁甜大于清苦的速溶咖啡香。
陆遥裹着寒风冲了进来,美滋滋感受中央空调的温暖,刚深吸一口不太清新的空气,险些被那股香精味呛出了毛病。
她左手提着果篮右边挎着电脑包,缓过来以后仍旧精力十足,因为进来一眼就看到前辈坐在桌前,诧异开口:
“邵哥,你这都开始睡回笼觉啦?”
邵梓被叫醒以后好容易坐直身子,转眼就看见这货见着桌面上的东西两眼放光,于是没好气道:“拿你的榴莲包子去——急什么,就你这败家爱好,没人和你抢!”
陆遥完全不在意说辞,听这话更加兴奋,只知道有奶就是娘。她冲了过来,刚抓着的果篮被随手抛弃,发出哐呛一声。
“嘘!”邵梓见状指向隔壁趴着的家伙,“不想清静了?”
陆遥这才开始蹑手蹑脚,悄悄探头往被指女人趴着的桌上瞟了一眼。
胡乱撕下的便签纸上,红色油性笔写着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别吵”,还有三个感叹号。
笔锋犀利且凌乱,显然写字的人当时的心情相当易燃易爆炸。
陆遥于是亡羊补牢,直接用手势冲着邵梓比划,还真给他看懂了。
她怎么在这?
邵梓自问做不到陆遥这种形象的交流方式,直接招她来解释:“昨天那案子不是结了吗。死的是她偶像,下班就跑到我们这自己研究……”
“莫大法医昨天说这小说家晚节不保,死了一点不在乎,那些书都当麻袋扔了——这不人都来了?专挑大半夜的,生怕人知道她口嫌体正直。”陆遥鼓着腮边吃边叨叨,不过音量也放的很小,“如果真是这样,她可真是个深藏不露的傲娇。”
“我建议你少说几句闲话,”邵梓耸肩,“傲不傲娇我持保留意见,但这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鬼知道听不听得到。”
劝阻归劝阻,不影响两个人借故为一些鸡鸣狗盗的琐事接着吐槽,交换一些平时积攒的怨念感想。讲到激动处,为自己的手动调查能力志得意满的陆遥像个猩猩一样无声挥舞双手。
就这时,滚轮滚动的细声再次响起让两人动作同时一僵。
办公椅随重心转移发出了吱呀响声。在寂静空间里加上bgm,监控摄像头估摸着能直接生产一部别开生面的恐怖片。
刚才愈发嚣张的两人异彩纷呈的神情还相当应景,陆遥僵硬不敢回头,只看见眼前邵梓略显尴尬的面部表情。
慢悠悠的女声从旁响起,语气平实却让人忌惮,“陆遥,你对昨个的调查结果有意见,还是对我占你地盘很有意见?”
“很”字被加重的音节,大概意思或许是这名头要认就认不认也得认——你大爷言出法随,张口就意味着明察秋毫。
“没没没没……没意见!”陆遥用袖口浅浅擦了嘴就蹦起来站好,一秒一变的嘴脸实在显得不那么正大光明,“姐,我今天到的早吧!这果篮很新鲜的,梨给你,特甜!”
陆遥的卖乖技巧那叫一个娴熟,但莫云晚完全不吃卖乖讨巧这套,先是斜了陆遥一眼,假意接梨、实则不客气的伸手揉乱了她的短发,让注重形象的新人刑警嗷了一声。
这个点,队里其他人也陆续到了。邵梓自然没法继续摸鱼,忙前忙后分发桌上堆积的不知道哪位好心人带的早餐。
“老莫,这多几份烧麦和豆浆,接住了啊!”
邵梓顺手扔了一包给堂堂正正霸占陆遥座椅跷二郎腿的莫云晚,同时想起什么。
“我不乱揽功。这些全都是咱梁队带的,他刚放下东西,忽然又走了。”
“我就说呢!头儿怎么没到。”陆遥歪了歪脑袋,看着手里的包装袋陷入沉思,“不过梁队怎么这么大方?他每次看我手里这家店的包装袋就皱眉,早餐超过十块钱感觉和要了他的命似的,我都怀疑我吃的是金子。”
邵梓顺口一接,“大概是良心发现?”
“姓梁的今天大概率没干好事,来提前报个备。他不是就喜欢这样?”莫云晚一边吃着带的早餐一边给送早餐的人制造阴谋论,不客气地啧了一声,“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莫云晚很不客气地靠在陆遥的办公椅上,简直像回到了自己家。她刚把长发披散在耳后,还有闲暇在玩着自己的皮筋,看上去很有顺手翻个花绳,或者做个弹弓把手边的什么弹出去的兴趣爱好。
这货真是个人才,没见过谁把原装的黄色塑胶橡皮筋当发绳的——不知道是捆哪包试管的遗留物,估摸着是昨晚随手扎的。作为始作俑者,莫云晚直接把那个胶质玩意从头上扒下来,也不嫌塑胶味重、头发勒的慌。
“……我觉得顶多是那家店搞优惠,比如买十块送五块,大生意送会员。”邵梓本来还想要不要融入,犹豫了一下才开始替人辩解,“梁队毕竟生活习惯比较节俭。”
身为贴心的副队,他也许只是不忍心把可疑写在自家队长脸上……又或者只是担忧风水轮流转,下个轮到他。
“怎么可能!那家店矜贵的很,排队都排不过来,哪用得着优惠。”陆遥有理有据地反驳,忽然一惊,“等等,他买了最贵的榴莲包子,整整三个!就我有这爱好……是我要凉了吗?”
“问题不大,最多是差遣你去做苦力,比如去帮二支队翻垃圾箱。不过如果有万一,我确实可以继承你的遗志——除了榴莲包子照单全收。容我问问能卖多少?”莫云晚抽了两张纸擦指甲盖,发觉沾上了油还皱眉。这时候倒是知道嫌弃了。
陆遥对榴莲包子的爱好着实独特。队里很多人都有怀疑,那家警队旁最矜贵的包子铺之所以至今坚持售卖如此黑暗料理,是不是因为陆遥一人凭借忠实的爱好承包了所有销量。
“……我倒是觉得,梁队只是单纯体恤下属。好不容易带了早餐,很辛苦也很费神,受这种揣测实在冤屈。”
另一个声音在众人背后响起。
陆遥正想带头谴责是哪个不合群的一点都不会读空气,转身一看,把话又吞了回去。
因为梁安本人正从门口处走了进来,刚实现了自己为自己开脱还毫不脸红的惊人成就。
“回来就听到有人编排我……你们要不继续讲一会而?我是不是来得不太巧?”
梁安实在很对得起旁人的谴责,有仇当场就报。来都来了,还非要捎带着外面直灌进来的寒风,坚持着哪怕冷到自己也绝不关门,以致原本灌满暖气的房间温度骤降,大家此时此刻能深刻体会到什么叫有难同当。
然而他明明在极力诉说委屈,此时嘴角却噙着笑。
梁安梁警官今年二十七岁,却时任昱州市总局刑侦第三支队支队长,在这个职位上是相当特殊的情况。
相对这个职位,他二十七岁的年纪实在太轻,绝大多数情况下都难以服众。但他恰好在一起大案里立过大功,又正赶上上一任支队长离职。前辈撂了挑子,梁安才有了高升的基础。
据传,梁安当时是临危受命顶替上了这个位置,随后接连主导破获了几件大案和尘封的悬案便转了正——按旁人的说法,这应当是祖上积德走了运再加上实力过硬才有的结果。
作为刑侦三队支队长,只有他那过于和谐安定又朴素的名字最平淡无奇——只求安定般的字义也实在与刑警不太搭界。
“有个案子在临江区,四点钟报的案,小宋已经被逮过去了,现在差不多去接应就好。一支队二支队都没多少人有空,我就把活揽了过来。看你们都挺精神的,要不都来一趟?”
虽然说法是“要不都来”,这话怎么听都更像是“全给我上”。
梁安就这样像赶羊一样把几个刚吃完早餐的驱逐出门。坐着看戏的莫云晚却摸了摸下巴,因为这位支队长走了过来,好像有话要说。
莫云晚先发制人,“蒋叔和我换了班,我不去。话说回来,一大早一二队怎么会有案子剩给你们?还是说你闲的把案子抢过来?”
刑侦三支队的日常非同凡响,在旁人看来是“捡漏”市局里各种一支队二支队剩下的大案要案,乃至一些过去悬案的卷宗。这种即时发生的案件很少在一开始就有所涉猎。所谓的一支队二支队全部没空更是扯淡,这两个支队人数众多,要到这种程度,莫云晚作为市局法医队的精英不可能至今落得清净。
“我有自己的考虑。”梁安把手机递到莫云晚面前,“但现在,我手头有你会比较感兴趣的东西。”
“……你说这话还怪吓人的。”莫云晚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咋,你杀了人想让我帮你检查现场?”
然而眼神落定,莫云晚又凑过去端详着上面的每一行字——办公椅往前一滑,险些用惯性把自己从上头摔下去。
这是很少在这个游刃有余到不行,开个玩笑都不顾他人死活的家伙身上发生的意外。
“这个地方……你这态度……”
她瞬间抬头,目光中尽是难以置信。
“只是个让我也很惊讶的巧合。”梁安着重强调。
“那我可得谢谢你,还想告诉我。”莫云晚吁了一口气,再靠上椅背,话语间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阳怪气,然后不知道想起什么,啧了一声。
“我是得先告诉你。你得心里有数——什么该查什么不该查。”
不知道有没有把话听进去,莫云晚懒散地坐回去,摆了摆手,“随便吧。你们三队的人有两下子,应该不会出问题。”
昱州市总局刑侦第三支队,是整个总局人数最少,同时却也是数据上效率最高的一支队伍。
它汇聚了许多在外界能被称为精英的人物,负责的是特定的案件。直接隶属于市局,名称和一支队二支队没太大区别,第三支队编制却相当特殊,至少所有人都清楚,纸面上的安排并非实际的情况,因为三队平时任务不多,全由支队长调度。
此外,这是一个神秘到大部分自己人都说不清和寻常“重案组”或者“凶案调查替补”究竟有什么不同的特殊支队——除了队长有着自己的处事规律,好像总是在做一些与众不同的勾当。
总而言之,一切都是秘密。
“死者姓名李烈钧,二十九岁,独居,于二月二十六日凌晨四点一十六分被发现死在自家别墅大厅和厨房之间的门口处,呈趴卧状。全身有多道刀口,法医初步判断死于失血过多,死亡时间暂时确定范围在二月二十五日上午。”
刚钻进车里,梁安就听见陆遥无机质的“朗诵”着一些基本报告内容,语调相比平时那活泼劲儿简直成了个机器人,像被掏走了灵魂一样生无可恋。她显然是觉得这个步骤实在无趣,也衬托着自己像一个莫得感情的复读机。
“这种案子一般是大队的人接手吧?起码也是他们先到场,怎么直接给了咱们?”
“小宋守着,不怕现场出问题。”邵梓为了给自己醒神揉了揉太阳穴,“这凌晨四点多发现一天前的尸体,死在自己家里没人管的单身汉。运气……还挺好啊?”
“第一发现人是小区的保安,本来是在小区巡逻的路上,察觉不对劲掀开了窗帘,发现流在地板上的血迹才撬开锁进的门。”梁安提前补充。
他对案情已经有了了解——在接下案件之前。
但梁安随后干咳一声:“运气是不错……不过,也没必要深究。”
“何止不错啊头儿,看地图!”陆遥穷追不舍,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一边不停地敲打一边快嘴的嘀咕,“这地方可太偏了,据说门也是关上的,从大门口巡逻走过去能发现门里出了事,咱们这保安叔叔别不是跟警犬拜师学过艺吧?”
陆遥现在还是刚毕业不久的警局实习生,在名牌警校的文化课成绩一骑绝尘,特长于某些信息技术的杂项。衬托起来,她仅仅是优等水平的其他科目有些相形见绌,但也毫不失色。
十六岁高考后踏入警校校门到十九岁提前毕业。今年她不到二十,甚至算个半大孩子,却是梁安抢来的特殊人才。
陆遥家里算是投机成功的小暴发户,很有闲钱。父母溺爱唯一的女儿,几乎有求必应。如果没有相关的志向,她大概还要继续在象牙塔里深造很久,尽情发挥她略有些超常的天赋。
说她是富家小孩玩票也不至于,但要说普通寻常的新人刑警那也过于夸张。在超出常理的宠爱之下,她想走成为警察的路也没有来自家长的阻拦,自己也因此拥有着强大的心脏。
案发的小区主打高端大气的独栋别墅,每家都配上洋气的欧式小花园,满足憧憬欧式宅邸的人的心理需求。但无论畅想如何伟大,批发式住宅区还是离不开千篇一律的设计。
起码自从进了小区,梁安从窗户往外看,就没有分辨出来过哪条路和哪条路旁边的建筑物有什么区别——顶多是花园里丛生的杂草高低不齐,部分的花园里被有闲心的人家种成了绿油油的蔬菜园,把实用价值发挥到了极致。
仔细点观察,还有的街道公告栏贴的周边的森林公园植树造林项目二十周年特别活动公益广告。由于公益广告的占地实在颇大,气势高人一等,没被种类繁多的妇科男科医院小广告彻底盖的严实,应该还是可以起到广而告之的效用。
小区原本可能销售火热过一段时日,但距离市中心太过遥远,交通不便。千篇一律的同型号住宅和落后的安保措施让有格调且注重隐私的富人提不起兴趣,想偶尔度假的小康家庭也觉得这里缺乏一些便利的基础设施。
目标群体几乎没人能完全满意,大概算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典型,只是乍一看相当唬人。主要是退休老人图便宜别墅和森林公园在这里居住,闲来无事倒也不太在意买菜的距离,剩余则是一些长期闲置的住宅,蔓延到栏杆外的枯草只能由物业来清理。
车停在了包围着铁篱笆的人行道边。几个人下车,陆遥也摸了摸电脑发热的后盖,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宝贝电脑收了起来。
别墅的门正敞开。
忽略掉围着的一圈警戒线,这座红楼原本应当显得十分大气磅礴,让人乍一看觉得像是来到了异国他乡。
这明显是旧时代仿制外国洋楼建筑而成的楼盘,与十几年前流行的异国风潮相合,但在现在看来却有些故作姿态的意思——毕竟仍旧是外来的东西,和本土的习惯格格不入。
红木的大门旁,十分有欧式风格的红砖包围着内部的区域只有房门前的一片小广场是光洁的。门口的花园里遍布高低不齐的杂草,挡住了广场边缘东倒西歪的扫把和拖把。
还有饱经风霜,不知道还能不能用的陈旧除草器,躺在砖瓦和泥土上。也不知道究竟是被懒得多用的屋主抛弃在一旁,还是一开始就成了晾衣架一样的存在,不知道往哪里搁就弃置在一旁。
敞开的栅栏门前,高大的男人听见车声就回头望了过来。他被几个好奇围观的老年群众包围,在簇拥当中杵成了一根分外显眼的棒槌。
他的身高鹤立鸡群,一米九的高个子,站在气势汹汹的大爷大妈中央却有种羊入虎口的味道。
但即使被团团围住的样子略显狼狈,宋乔雨的脸上还是只有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用钢板钉死了无可奉告四个大字。
这么想来,或许狼入虎口的形容对他来说要更贴切一些——虽然这并没有什么事实上的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