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师兄不会走……”
好冷……雪沫溅在我的脸上,好冷……臂弯里好沉,好沉……我要抱不动了……
——我猛地睁开眼,看见了漫山的大雪。
我跪在冰天雪地间,满身锐痛浸入衣裳,冻如硬铁。
……原来护山大阵竟这般厉害。每一片雪、每一缕风都胜似利刃,叫我寸步难行。
可我又是想带师兄回山,回慕归室。我似乎连这都做不到了……
大雪将我埋没,我连站都站不起来。极致的寒冷与绝望里,我又紧紧抱住怀中师兄,像是抱住救命的稻草。
说不定……很快我便能去见师兄了……
护山大阵大概是想将我碎尸万段。我近乎平静地接受它的残暴,一如数年前的我近乎平静地认可此处于我的归宿。
只是再也没有师兄蒙来的暖斗蓬了……
小鸡师弟选择回到妖林,师父独自在苍梧院闭关,转眼间师门四散,我来之不易的家……只剩这漫天风雪了。
“小师兄,你……值得吗?”
恍惚间,我好像听见师弟临走前的问话。
我强咽下一口逆血,疲惫地将头埋入师兄又冷又硬的怀里,嘴唇翕动,微不可闻地开了口:“值得……无所谓值不值得。”
我道心如此,万死不悔。
“——唉。”
极寒与极痛间,我隐约听见了一声叹息,遥遥好似来自天边。
“执深至此,朽木难雕……翱翔四海,抑或画地为牢,皆为个人造化罢!
“当——”
一声钟响长鸣于天地间。我又是片刻头脑空白。
回过神时,我眨了眨眼,一滴泪缓缓洇透眼角。
面前依旧是那道汤汤江水。依旧是那渔翁抬起头,叹道:“我劝不动你,你有你自己的道要走……可惜这水月镜,又要沉寂下一个千年了。”
“水月镜?”我下意识嘶声开口。
“对。”渔翁一甩钓竿,笑了笑,“我已经为水月镜守了上万年的传承了。孩子,水月镜选中了你……你却抛弃了它。”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我怔然良久,喃喃哑声道:“前辈……天道无相,晚辈只信事在人为。”
“很好。”渔翁点着头,笑容慈祥,“看来你已经很清楚自己脚下的路是什么了。既如此,老头子我也没什么可插嘴的了,你也该醒了——”
——我猛地自书案间睁开眼。
晨光熹微,朝雀弄啭,噪杂得一片冷寂。
慕归室……
原来……那不过是囫囵一梦。
我缓缓支起身,揉着发昏的头,抬眸看向面前熟悉到骨子里的陋居雅室。
慕归室空空荡荡,像炉子里缺了团火,处处都渗透着孤寒的寂寥。
寂寥。
寂寥,自我出生起便如影随形的寂寥,在三年的短暂欢欣后,又重新席卷而至,充斥满我的一呼一吸、一言一行——
我生来寂寥,终归于寂寥。
“……阿明”
是师父。师父不知何时已至我面前,自顾自在案前坐下,轻叹着道:“还记得冬月里,我将你从护山大阵中带回山时,对你说了什么吗?”
“记得……”我嗓音有些干涩,“师父说……让我为死者而生。”
“是啊。”师父深深看着我,缓声说,“但为师没有说,让你活成这副鬼样子。”
我垂下头,无言以对。
“唉……终归是你年岁小了些。”师父终再没能认出指责的话,摸了摸我的头,“四年前,我让你师兄下山,全了他的道,而今,也到你下山历炼的时候了。”
下山……历炼?
我霍然抬起头,惊愕看向师父。
师父没有解释什么,只站起身,负手悠悠向屋外走去,留下一句:“待你学成归来之日,便是承为师衣钵之时。人生路漫漫,你还有待求索,到那时,说不定你就能悟透水月镜的奥秘了。”
我怔怔目送着师父的背影,许久回不过神来。
*
慕归室的正屋久无人至,已然落了厚厚一层灰。
师兄常在侧屋书房,不常去正屋,我便也不常至此处。户牖都积着尘,在夏初的细风里,扬起淡灰的荧舞。
我抬起手,轻轻拭去门缘的浮灰,指尖稍一用力,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昏暗的室内烟尘几乎迷眼,唯有桌前一盏长明灯光晕幽幽,经年依旧。我静了片刻,打出一道符纸,刹那污秽避散,只剩满室堂堂。
长明灯火光抖了两抖,又继续默默燃烧自己的灼热。
……这是我半年前拖着病体布置完备的正屋,也是我半年来再未踏足一步的正屋。
我扶着门框,伫立良久,才终于跨开步子,至屋中央。
我走到桌前绣墩旁,提起衣摆,跪了下去。
我双唇微启,几不可闻地唤出一句:“……师兄。”
长明灯染开一片暖色,映壳其后那一方单薄而冷硬的牌位……我逃避了太久,太久,连浅淡一瞥都没有勇气。
我自欺其人一般将自己长久地困在慕归室里,以为不见星芒,天日便永悬高空。
……但,我马上就要下山,离开慕归室了。
我知道,师父这是想让我重新踏上大道。我虽承师父的情,却不愿动了自己的道心。
可我也明白,我不可能画地为牢一辈子。
灯火依依,一室死寂。我不知跪了多久,直到日薄西山,倦鸟归巢,我才撑着发麻的腿,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脚下像是生了针,细细密密扎成一片痛楚。我终于勉强站稳身子,抬起眸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认认真真看向面前龛上冰冷的牌位。
其上空无一字。
许是当真觉得好笑吧,那一刻,我嘴角竟弯起了一道弧度。我想起半年前的病榻间,师兄再三嘱咐,不要为他立牌位,忘了他。
可惜,师兄挡不住我的一厢情愿。
分明是场独角戏,我却唱得甘之如饴。
灵力运转下,腿间麻痛已然消散无踪。我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门外无边的黑暗。
逍遥……师兄的道,究竟是什么?
天地?日月?万物?还是苍生?
师兄孤注一掷,沦落至此……他会悔吗?他会怨吗?
我伸手推开向阳阁尘封已久的门,回头看了眼漫天星子,笑了笑。
不会吧。
毕竟,我清楚,师兄道心之坚,至死不渝。
——说不定,人间一行,能叫我得以体会师兄的道呢。
*
背上行囊的那一日,后院的芍药开了。
煦风拂过红艳艳的花瓣,携那份庄严与雍容扶摇而上,飞向天际。
鹏之徙于南溟者,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我站在微风间,轻轻一笑。
逍遥仙,大概是回到他的神仙乡了。
*
以上云云,字字泣血。
谨以此文,致梦中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