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白日里他看着多么的逍遥自得,深夜在自己的卧室,放下了所有的纱幔遮挡,他也不过是个泪流满面心灵脆弱的孩子。寒昭国,从来只是华国的附属,而遣送质子,是为了表明寒昭国的衷心,也是内斗中夺去他争夺王位的资格。
乐正迪心里比谁都清楚,但谁也看不出他心里的清楚。
虽然质子的身份遭受了无数的嘲讽、轻蔑、白眼,但好在,他不过是个被遗弃的质子,只要能受的了屈辱,一切也都还算是自由的。甚至有的时候他在想,既然如此,倒不如就这么逍遥一生,虽然贫苦些、屈辱些,但是离开复杂的政治旋涡,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得过、且过。直到那个人走进他的生活。
沈年年带着谈晋,指着刚被一群达官显贵家的孩子揍过得半个身子跌进湖里的乐正迪,问:“你做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们总是揍你?”
“大约长得像沙包吧。”乐正迪没抬头,掬起几捧因为刚刚的打斗而被搅得有些浑浊的水,往脸上连泼几把,冲掉了浮在脸上的大部分污浊,然后撩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差不多,这才抬头,扬起脸咧着嘴笑,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眼在阳光下,同这湖水一般闪耀。
沈年年手里拿着小树杈,蹲在地上,似乎在思考什么,老半天,把手里的树枝往地上一丢,挽起袖子往地上啐了一口,走到湖边,冲乐正迪伸出手,目光灼灼,道:“走,揍回去。”
乐正迪眸子动了动,却扯出一个大大咧咧的笑容,扭头望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不在意的说:“不过是挨了几拳,打回去有什么意义,挨都挨了。”
沈年年秀眉一蹙,瞪了他一眼,原本伸出去要拉他上来的手猛地推了乐正迪一把,乐正迪始料未及,一屁股跌坐到了湖水里。
“活该你被揍。”丢下这句话,沈年年转身便走了。谈晋看着湖水里的乐正迪,略表歉意的点点头,追着沈年年去了。
乐正迪坐在湖水里,久久没有起身,望着那个气呼呼走远的身影,不自觉的笑了。他不是没有想过揍回去,可要真的揍回去了,又能怎样?只会让自己本就艰难的处境更加的艰难罢了。
许多年后,乐正迪再想起沈年年,总是在叹息中想着,要是当年自己抓住沈年年的手,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或许那样的自己,会走上另一条路?
世间的一切,怎么会有“或许”这两个字呢?当“或许”这两个字出现,所发生的事情几乎都已经成为事实,不可逆转,所谓的“或许”不过是对另一个自己或者另一个选择的假象或奢望罢了。沈年年如此,谈晋如此,乐正迪亦是如此。
从稚气未脱的孩童成长为翩翩公子,乐正迪依旧挨着拳头,但也平稳的长大了。不过随着长大,他也发现了比以前更加深沉的事情,大约是处于特殊身份的敏感性吧,他隐隐觉得,似乎寒昭国已经开始动摇了,逐渐膨胀的野心,已经让它不满足于紧紧是依附着华国的一个小小的附拥国,它想要拥有自己独立的灵魂和肉体了。
连他都能察觉到的变化,华国龙座上那位最尊贵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从未被召进宫中的质子,在其成年礼这天,被召进了皇宫大殿,迎着华国群臣疑惑的、探索的、嘲弄的、复杂的视线,跪在大殿正中央,低头垂眸。头顶上方,远远的,那道威严的目光和傲视一切的君王气势,使得乐正迪心跳加速。
这是他第一次有了担惊受怕、提心吊胆的感觉。
龙座上的人只是笑了笑,听起来十分的和蔼。“抬起头来。”
乐正迪抬起头,迎上这帝王的目光,他们对视着,尽管这气势压迫得他的手在衣袖下微微颤抖,但他也还是硬着脖子,目光中不敢有一丝动摇。但凡有丝毫的躲避,君王的猜疑只会更深一分。
“不错不错,果然是一表人才。”君王笑着点点头,道:“听闻今日是你的成年礼,在我华国,成家立业才是人生一大要紧的事情之一。朕的公主也到了适婚的年龄,既然如此,朕就给你们赐婚了罢。”
不容拒绝,不是通知,而是一道没有感情的圣旨和一个既定的事实。即便乐正迪请求君王,嫁娶为人生一大要事,马虎不得,应当待他秉信回国征得父命,给公主最盛大的婚礼才能配得上着皇家的威严。
君王摆摆手,为这突如其来的赐婚择定了婚期。于是,在他成年礼这天,多了个妻子和御赐的宅子。看起来是君王的厚待,但只有乐正迪自己心里清楚,这是为了束缚住自己,也是为了束缚住寒昭国的野心。
可是君王怎么会不知道,现在的他,早在被选为质子的那天,就已经是寒昭国的弃子了。君王不是不知道,君王自有君王的考量。
乐正迪和沈年年、谈晋,还有不打不相识的一个小子,名为安世禾,在京都河边的一个小酒馆里,喝了个通宵。他们恭喜着乐正迪,而乐正迪只觉得喝进嘴里的烈酒辣着喉咙,竟然每一口都是苦的。
沈年年打了嗝,喝的最少,却醉得最快。她双眼迷离,眼前的乐正迪朦朦胧胧,有两三个那么多,她晃了晃脑袋,冲着举起只有一半酒水的杯子,酒水在她醉得晃来晃去的手中从杯中又洒出来不少,几乎见了底。“乐......嗝......乐,娶、娶了公、公主,可别忘了......嗝......咱......”一句话断断续续,是没说完,沈年年便一头栽向了桌子,身旁的谈晋眼疾手快,赶紧将手伸在说子上,这才让沈年年的脑袋不至于磕到桌面上落下一块淤青。
乐正迪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有些颤抖。他本想伸手去护着沈年年的额头,但抬手到一半,谈晋已经护住了沈年年。两人相视,欲言又止。旁边的安世禾,早已醉得趴在桌上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