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很痛吧」

　　   妙雪垂首敛目，露出认真又疑惑的神情。她生得极美，仿佛飘散在冰原上空的雪絮，带着不近凡尘的凉薄意味。

　　   这是一片绿洲，姹紫嫣红的花儿缠上树枝杈丫，连卑劣的灌木也戴上了娇艳的小花。微风过境，花瓣随风而起，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印证圣诗里每一句感人肺腑的情话：气氛好到不行。

　　   她的问候与香氛融化在一起，好似是奔跑在花海中的公主，欢笑着转身问她的骑士，‘好看吗’。回答她的只有喑哑的呻吟。她脚下的人用力地拽住垂下的水色丝带，做着无畏而倔强的抵抗。

　　   血混合着泥土，弄脏她的衣裳。不要紧，开解病入膏肓的人的道路总是充满坎坷。

　　她的耐性很好，好到能够为让患者说出她明知的答案，而坐下来与之促膝长谈。

　　   「你相信吧，人生来就是痛苦的。婴儿出生是啼哭，‘笑’是更高级更艰难的技能，悲痛才是‘生’的起源。如果活着是为自己，为什么还会悲痛，为什么你会在这……如果活着从来不为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

　　她的语调平淡得像永不落地的冰雪，微微的喑哑劝解执迷不悟的人敞开心扉，承认烂在心底的腐朽。

　　被踩在泥地与杂草间的人无法像她一般体面，他的双目是空洞的，神情是痛苦的，随着妙雪字字诛心的话，他偶尔惊悚地颤抖，堪堪地自眼角滑下泪来。

　　他是迷失在幻境中的人。他的眼前是紫黑的毒雾，藏着宛如刀尖的荆棘，脚下五毒汹涌，头顶毫无月星。

　　男人喉中滚出痛苦的呜咽，他何曾这样狼狈。他战栗着，手心的血按进丝绸，一点点滑下，象征一种意念的坠落。

　　妙雪继续说：「你是一名医师，掌生握死、起死回生。你要为所有的病患负责，依治他们，让他们痊愈，这是你的天职。从你接纳这份天职开始，你不得不一同接纳病患的情绪。他们将命交托给你，愿意实现你履行天职的愿望，他们就是你的恩人……你为什么不感激他们，辜负他们的信任，甚至害死他们呢……」

　　   他说不出话，只是穿透幻境与现实的屏障，可怜地摇头，如同被绑架的良家女儿，面对恶徒时做出的维护贞洁的无用抵抗。他能感觉到越来越浓重的悲痛与怨恨，正迅速地掩埋他，让他几近窒息。

　　他干涩的嘴巴微弱启合，好像吐出了几句话。妙雪好心地俯低身段，仔细地听着，原来是几句‘对不住’。

　　妙雪叹了口气，表情没有任何遗憾或是惋惜。

　　她缓和地说话，听起来有些温柔：「其实，你可以用‘回元丹’……」她停顿了一下，能感觉到脚下的人在听到‘回元丹’三字时，战栗更甚。

　　※

　　‘苏伊尔’作为咯达尔大漠为数不多的拥有绿洲作为基地的部落，一年当众有许多足够庆祝的节日。它远离圣墓山，远离月牙湾，远离天鹅坪，它坐落在偏僻的一角，商人不愿特意来这里商贸，旅人也鲜有机会在此歇脚。

　　这不代表族人们是内敛闭塞的，相反，他们热情好客、善良天真。这源于他们共同的母亲。

　　‘苏伊尔’绿洲就是这慈祥的母亲，它赐予它的孩子们甘甜的水源、鲜美的浆果、和平友好的秉性。这里没有争执与反抗，族人们在最敬爱的‘迈讷斯’的带领下，唱歌跳舞、感激上天的祝福。

　　这一年的冬至夜，每个人都带来一枚亲手摘下的果子：有时是沙枣，有时是榛子。他们穿上艳丽的衣裳，聚集在一片空地上，将果子郑重地投放到硕大的果篮里，离开之前，总会双手合十、露出虔诚的神情，闭目喃喃。

　　愿‘苏伊尔’祝福迈讷斯一家；愿新生命‘奥明’平安健康；愿上天再降祝福，带给‘迈讷斯’更多幸运……他们就是这样说的，无有一人贪图这个机会，为自己讨赏。

　　接着，他们又井然有序地在绿地上坐好，打开诗集诵读着优美的语句，希望一切祝福都能灵验在这个部落。他们从不争强好胜，真心的祝福让他们的每个字都充满温柔与慈爱。

　　低浅和谐的朗读声将会一直持续，直到‘迈讷斯’抱着‘奥明’自巨树上走下。坚实有力的臂膀小心翼翼地怀揣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作为一名称职的丈夫与父亲，他的喜悦根本无法抑制。

　　‘奥明’的五官皱在一起，像丑丑的小鸭子。‘迈讷斯’慈爱地掂掂她的重量，轻飘飘的，但又确实存在。

　　族人们忍不住汇聚起来，踮着脚想看看这个孩子。有人说，‘奥明’是个美丽的姑娘，她总有一日比‘阿利亚’更加勾人心魂。

　　阿利亚是传闻中大漠最温柔美好的女孩儿，每个成长的男儿都会在成人礼前一日梦见她戴着花环，为自己送上象征平安的弗莱花。

　　‘迈讷斯’眉飞眼笑，将孩子轻轻放进果篮里，接受全族的祝祷。红巴巴的‘奥明’难受地扭曲起身子，软软的手无心抓到一颗果子，却能引来摆放那没坚果的族人的惊喜欢呼。

　　「愿‘奥明’无病无灾」纯善的妇人激动地高呼起来。

　　‘迈讷斯’和善地谢过，望着晴朗无云的天空，笑着说：「今天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现在，请‘苏伊尔’母亲赐予‘奥明’名字——」

　　族人们齐齐地望向青天。

　　‘迈讷斯’也不禁开始回忆，他的阿爹告诉过他的话：不知名的赤鸟唱着绝尘的天籁，盘旋在空中，纤长绝美的尾羽卷出柔润坚韧的弧度……伟岸、和平、祥瑞，他的名字就是‘昆丹’。

　　我亲爱的孩子，你会得到怎样的庆贺？

　　一阵清风之后，预示如约而来。‘迈讷斯’骇然瞪大眼睛，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浩大的天空，飘下一朵孤独的花朵，白色的、残缺的、可怜的、来去无定的花朵。在所有人戛然而生的沉默中，花儿幽幽地旋转着，像女巫降临在城堡，将诅咒带给王国。

　　‘奥明’伸出手，抓住了它。

　　‘迈讷斯’心都快碎了，他的女儿天真烂漫地露出笑脸，他却好似被丢入无底的湖水中。

　　「对不起……对不起……」‘迈讷斯’按着心口，向所有未从不详预示带来的呆滞中恢复的族民道歉。他的孩子带来的恐怕不是福音，而是风浪。

　　三三两两的，他们眨眨眼睛重返清明。他们是善良的人，他们不会为任何事责怪正直的‘迈讷斯’。

　　「这不是您的过错，迈讷斯……是母亲给予我们考验，考验我们安逸百年、是否仍然是维护她敬爱她的勇士。我们会用生命证明，请迈讷斯与奥明前往不要自责」

　　甚至有人提醒他：「为我们的‘奥明’起个好名字吧」

　　‘迈讷斯’怜惜地抱起他的孩子，亲吻着她的额头。亲爱的女儿，苏伊尔母亲借你的降生而赐予部落考验，所以你一定与众不同；这不是你的过错，相反，是你带来更多幸福的机会；父亲会豁出性命地保护你——

　　「我的孩子，妙雪」